民本与民主
赵四连 发表于 2010/10/29 06:36 一品 各抒己见 (www.ywpw.com)
前言:
民本与民主分别为中、西方文化的产物,它们的终极理想就是大同学说与共产主义学说。对于终极信念而言,它并不受到社会发展的某一阶段的影响,例如中国发达的农业文明和西方发达的工业文明,并不影响各自整体文化的走向;又如民本与民主,只与本初的文化有关,后来的演变则万变不离其宗。这一点甚至在次一级文明,例如在东正教文明、日本文明中也可以得以论证。
我们一般说的轴心时代指的就是本初时代,因为轴心时代的思维是前期――整个本初时代文化自然的总结。例如希腊文明是什么?对于现代的我们毫无意义,因为它归纳于基督文化,正因此在西方,自奉希腊文化者无非固化、幼稚、愚昧而已。
中、西方文化的共性在于三点:
其一、向善与制恶。准确地说,没有这样的两个基本的属性,任何类型的文化都没有存在的价值。
其二、变易与维新。虽然在历史演革中出现过固守甚至倒退的时期,例如西方的中世纪和中国的满清时期,但是一旦超越,社会演变将更加激烈。在中国文化文化中,变易与维新是社会生命的本质,任何扭曲都是暂时的。
其三、精英与大众的解放。即使是现代,西方社会仍然是一个精英主导的社会,而中国的社会也是仕文化(官僚与知识精英)决定所有的社会。在中国和俄罗斯等国家,曾经出现庶民社会,例如中国的明朝与毛泽东时代、俄罗斯的苏联时代,但是最终都毁于精英手中。
精英政治是以向善、制恶与变易、维新为基础的,所以精英并不是一个固化的群体,而是一个不断扩大的群体,所谓扩大的群体指的就是大众的解放。寻求固化,必然被捣毁;企图跃进,则必然被返回。两类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行为的否定已经多次多处见证于历史。
关于大同论,曾经是上世纪之交争论极其激烈的一个话题,康有为、郭沫若是其中两个坚定、缜密的演绎者。无论康有为、郭沫若一生中还做了什么,他们曾经的努力都为他们奠定了中华民族伟大的思想家的位置。
再谈大同论,并不是如同一些人返回希腊――那里不仅仅说明了愚昧,更因为不是中国的东西。我们在寻求的是中国文化的本初,或者称为文艺复兴;我们以此为基础来思考和启发现代的人们,或者称之为启蒙。一切本来应该如此,正如黑格尔所言:
“精神生活在其素朴的本能阶段,表现为无邪的天真和淳朴的信赖。但精神的本质在于扬弃这种自然素朴的状态,因为精神生活之所以异于自然生活,即在其不停留在它的自在存在的阶段,而力求达到自为存在。但这种分裂境地,同样也须加以扬弃,而精神总是要通过自力以返回它原来的统一,而导致返回这种统一的根本动力,即在于思维本身。”(小逻辑学)
是宋人范仲淹撰《岳阳楼记》的情怀激动了笔者,后来竟然写成了《心路-读“岳阳楼记”》,关于大同论的思考就写在这一篇文章中。再录出,或能有所交流。
我所希望,中国能够掀起思想的浪潮,而不是陷入李敖式的、无文化的攻讦;我们的社会需要思想的深度,而不是政客式的蛊惑。
《大同论》之一
大同论前言:
大同思想是中国第一次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所达到的顶峰。中国传统文化的所谓大道即大同之路。大同思想是“仁学”理论的逻辑延伸,当孔子达到他思想的顶峰,他达道了――这是忧国忧民者在精神上的归宿。
中国文化亦即周文化含两个基本的概念:整体主义和亲亲文化。大自然赋于中华民族的天时、地利决定其必然趋向人和,“人和”即家的形式下父母、兄弟姐妹、子侄等血縁式的亲情。
“路迢迢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1)中国人所求索的就是大同之路,大同之路的核心即公权民有,或曰民主。中国的民主观和西方的民主观有共性,而区别在于:整体主义区别于个人主义;亲亲文化区别于阶级斗争。
大同思想是农业文明的产物,与之对应的则是作为工业文明产物的共产主义。追求和实现的距离太遥远了,但是目标在前,路在脚下,能不孜孜以求?
关键的是认识自己,即无须邯郸学步,更不必削足适履。
一、大同论:蜡宾之叹
题,蜡宾之叹:天下不公!
如果不计“适周,问礼于老子”,孔子周游列国应该是开始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也就是鲁昭公二十五年甲申,“昭公奔齐,鲁乱。于是适齐,为高昭子家臣。”(2)孔子断断续续周游列国的时间大约是十四年,在六十八岁时回归故鲁,即鲁哀公之十一年丁巳。“孔子亦不求仕,乃叙书传礼记。删诗正乐,序易彖、系、象、说卦、文言。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这位中华圣哲离开人世的时间是鲁哀公十六年壬戌、四月己丑,“孔子卒,年七十三,葬鲁城北泗上。”
这么二百多个字就把孔子的一生交代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留给后人许多瑕思,大约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山东曲阜的乡村民办教师了。
一)笔削春秋:
回归故乡孔子如同当年的老子一样淡泊世事。这种淡静天成、怡然自得本来就是老年人的向往,可惜的是一件平凡却又意外的事情打破了孔子生活的平静;一次贵族的狩猎影响了中华文化,并促使其向精深处前进了一步。
鲁哀公“十四年庚申,鲁西狩获麟,孔子作春秋。”这就是孔子笔削“春秋”产生的场景。“获麟”说大约是:
获麟者,鲁哀公十四年,西狩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锄商获麟焉,折前足,载以归。叔孙以为不祥,弃之郭外,使人告孔子曰,“有麇而角,何也?”
孔子往观之曰,“麟也,胡为乎来哉?反袂拭面,涕泪沾襟。”叔孙闻而取之。
子贡问曰“夫子何泣耶?”
孔子曰“麟之至也为明主出也。出非其时而见害,是以伤焉。”(3)
孔子从自由达到自在而生存于自己的思想境界之中,他的思想与现实存在密切的互动。所谓感伤于“获麟”,不如说是孔子感伤于自己思想的困境,如同当年老子的“蓬累而行”。甚至子贡都无法明白老师的心情而问曰:“夫子何泣耶?”,倒也说明孔子的思想正在发生一次质的嬗变。
所谓“春秋”(前770-前476) ,得名于鲁史《春秋》。期间社会经济急剧震荡,政治局面错综复杂,而人们的思虑如泉涌动以至于学术文化异彩纷呈,这是一个大变革的时期。这一时期青铜器广泛应用而铁器出现,个体的小农经济逐渐替代了集体的耦耕经济,而敬神文明逐渐递嬗为理性文明。
这一时期,战事频繁,侵略如火,杀人如麻。例如著名的“邲之战”,《左传》载:
“宣公十二年夏六月,晋师救郑。及昏,楚师军于邲,晋之余师不能军,宵济,亦终夜有声。”(4)为了获得对郑国的控制权,晋、楚两大国已经交战多次,这一次是楚人大胜。
如何庆祝胜利? 楚将潘党建议:“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也就是说把晋人的尸体累叠成塔,以彰示武功,名曰“京观”。
所谓“京观”,是“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但是,这一次“京观”却是以人的尸骸来叠成,可见杀人之众、战事之残酷。
史载,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有三十六名君主被杀,五十二个诸侯国被灭,有大小战事四百八十多起,诸侯的朝聘和盟会四百五十余次,又先后出现五个霸权,史称"春秋五霸"。
《春秋》是中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记载了鲁国隐公元年至哀公十六年间的历史大事。查其记载的三十七次日食中的三十次同现代天文学的计算完全吻合,说明《春秋》并非虚构,而是准确的原始记录。
《春秋》是鲁国历代史官集体著作,并非孔子一人所为。孔子的作为在于笔削《春秋》阐明大义,例如把楚王、吴王的僭号去除,还其“子”爵;将扰乱社会的种种恶行,剥落其虚伪的外形而记录在史。如果说但丁把神权在握的教皇打入《神曲》中的地狱倍受鞭鞑;孔子更是将骄横不羁的篡臣们列入另册,也在争权夺利的世人头上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5)。
孔子笔削《春秋》意义,正如孟子的评论:“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俱。”(6)。天下之誉莫大于青史留芳,天下之刑莫过于青史流恶。《春秋》之鞭鞑是历史之鞭鞑,是正义之鞭鞑,是人心之鞭鞑。现代中国国家主席刘少奇在弹尽粮绝的时候说到:“幸亏历史是人民写的。”历史于中国人之重可见一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汗青照丹青。”千秋万代,能不慎乎?
《春秋》分别见于《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经文大同小异。汉之后,《春秋》被尊为孔子编写的圣书,在政治及学术上有着至尊地位,其影响至大至远矣。所谓无冕皇帝,始于孔子。
二)蜡宾之叹
《礼记-礼运》记: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这一节说的是孔子发表“大同”思想的场景,此时的孔子正沉浸于《春秋》的意境中,心情自然不好。蜡宾之叹是忧国忧民者之叹,所叹者世事,所叹者人性。
孔子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礼运》三主题即说明了孔子对社会的全景观。
“大同思想”固然高尚,但是对它的否定也与之俱生。在《礼运》之“大同”论之后就是滔滔不绝的“小康”理论: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袭以为礼。。。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大同思想”是孔子对往昔的追思和对未来的瞻望,而“小康思想”则表达的是孔子对现实的期望。
但是,“小康”社会的崩溃却让孔子痛心疾首。“小康”社会的崩溃在于“礼”的崩溃,也就是“小康”社会制度的崩溃。他认为:“鲁之郊,非礼也。周公其衰矣”,不免悲哀“吾舍鲁何适矣”。试想,老无所归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啊。在这里,孔子描述的是乱世。
触发孔子伤心的看来就是这一个违反“礼”的“蜡宾”。所谓“蜡宾”,东汉郑玄以为:“蜡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亦祭宗庙。” (7);郭沫若以为:“蜡乃岁终,报田大祭,一国之人皆得参与。《杂记》:‘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 (8);而《礼记·郊特牲》记载,蜡祭开始于尧帝时,于每年的十二月举办,合祭百神。蜡祭是古代从天子到各诸侯国,无论收成好坏,都要郑重举行的一个重大祭礼。
即使在先祖为“周礼”之创始人周公的鲁国,发生违反“礼”的事也件已经够多的了,孔子就曾经质问鲁之三家权臣:“‘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9)他甚至愤怒地谴责权臣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礼运》的三个主题表达了孔子的向往、期望与愤怒。礼崩乐坏之势已经无可挽回,对于“大同思想”和“小康理论”的否定并不在于争论,而是在于事实。后世的忧国忧民者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也表现出与孔子一样的惆怅和无奈。
三)乱世何为“公”?
春秋晚期,“大同”和“小康”社会已经结束。社会进入“霸道”与“王道”抗争的时期。
“王道” 以“大同”为理想,近于“小康”。痴迷于“王道”的唐人柳宗元无法正视现实,把他面对的播乱纷争的秦至于唐的时代称之为“公天下”。与他的政治信念以及表达这些信念的许多著作相映衬,后人看到的是一个士大夫在理想和现实间的彷徨,乱世何为“公”?
《封建论》借用荀卿之言勾略了一付早期公民选举的场景:
相近的人们为了生存的需要聚而为群。为了避免争斗,众群之长又选出了高一级的领导并且服从他的命令,使大家平安相处。这样不断的扩展,也就有了诸侯、方伯、连帅等等名堂,最后“天下会于一”。这种聚而为群,逐渐汇合成“天下”的描述倒是符合周文化的特性。
但是,“天下会于一”后又如何处理公权所有?这是“公天下”的基础。柳宗元设定了两个标准。其一,“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其二,“死必求其嗣而奉之。”
“其德在人者”已经很难认定,因为“胜者王侯,败者寇。”;“死必求其嗣而奉之。”则完全是公权私授了。都只能说是强权之下的粉饰,或者是“大同”梦的呓语。
柳宗元的《封建论》言不由衷。在他之前的历史,发生的种种争夺公权力的斗争是触目惊心的。并不是“有叛人而无叛吏”、“有叛国而无叛郡”或“有叛将而无叛州”诸如此类的解释能够说明的。无论是叛人、叛吏、叛国、叛郡、叛将和叛州,即为私权而争,于社会的安定和民生的安宁都是危害,更谈不上是“公天下”了。如果说“公天下”果然存在,那只是造反者制造的一种骗局和迷梦,例如“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的声明,一旦新皇朝确立“公天下”也如同破灭的泡影。
有史记载的,关于此类“公天下”的提法出自楚庄王(10),孔子记载于《春秋》的是“楚子伐陆浑之戎”:
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11)
楚庄王只是问九鼎之轻重,却引来王孙满的一番啰嗦。可见了周天子惊弓之鸟的心态,也证见了楚庄王对周之“家天下”的不以为然。楚庄王认为天下非谁家独有,算是迈出“公天下”的初步。
秦汉之间,“公天下”的说法已经很时髦了,因为秦始皇自己就是示范者。
贫下中农的陳涉(陈胜)少年时为地主当长工,累极了发牢骚,对他的同伴说到:“茍富貴,無相忘。”大家笑道:“当长工的,能有什么富貴也?”陳涉叹了口气:“嗟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12)他的“志”就是建立于“公天下”理论之上。
即使是农夫陈胜、吴广,也是不认同“家天下”的,否则就不敢借“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把秦人的天下搅得一塌糊涂。不过陈胜要的不是“公天下”,有一事证明,当他旧日的同伴以为“茍富貴,無相忘。”而找上门时,他却以“顓妄言,輕威。”为由斬之了事。
又一个主张“公天下”的是贵族項籍。年少時的項籍也老想着夺了秦的天下,不安分的項籍认为:“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让項籍看到了,他踌躇满志地说:“彼可取而代也。”(13)这种“公天下”的意识更是跃然纸上了。当然項籍也不是想和秦始皇帝竞选下一任皇帝,只是想用他的长矛挑起一个自己的“天下”。
真正能够表达明白“公天下”的还是读书人蒯通,他劝兵权在握的落魄书生韓信:以我的看法,当今天下之势如果没有贤圣出面收拾是难以平息大祸的, “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願足下孰慮之。”(14)可惜韓信就没有这一点觉悟,后来落了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蒯通是那一个时期否定“家天下”的出类拔萃的理论家,他说:秦之政治已乱,体制也已经崩溃。山之东群雄并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谁失德谁就下台――虽然因此而血流成河,倒也有几分“公天下“的味道。蒯通的“公天下”之可信,只是因为他缺乏为自己建立“家天下”的能力。
上述种种斗士,都向“家天下”提出了挑战,事实上这种挑战贯穿于中国三千多年的封建史。这种挑战也许可以证明“公天下”的存在,但是这种付之于枪杆子出政权的的公投方式也太残忍了。一家的悲哭换得的只是另一家的欢呼,万家的血泊只赢得瞬间的喜悦。
“家天下”的本质在于世袭制,柳宗元显然没有明白这个问题;朝代的更替――为了证明“公天下”的一瞬间必须血流成河,柳宗元对此不应该回避。
后来的清人王夫之躲在深山老林里,却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他写到:
“秦之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孙以长存,又岂天下之大公哉!”(15)
其实以此定评的不止是秦。中国史上的“公天下”形于体而废于实。这种“公天下”造成的是朝代不断的更替和天灾人祸的乱世。
四)公权的所有与制约:
孔子是无奈的,其生前身后,莫不如此。尽管他的思想如此深刻、完善,如此感人而具有感召力,但是面对贪与私这一人性的缺陷,善与恶始终只能处于妥协、转化、消长之间。
对于人性的缺陷,老子有深刻的认识。在《道德经》中,老子申言“大道”的同时更是审视了人性的弱点。他认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16)所以他提出:“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17)而更重要的是返朴归真,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言论之中的“民”,当然包括上述的楚子、陳涉、項籍、刘邦、韓信、和蒯通,也包括孔子、荀子和柳宗元以及其他自以为高明的人。
老子提示了一个基本的事实,但是他知道改变不了这一个事实。孔子的伟大之处仅仅在于看到人性向善,社会向仁的必然性,人不至于长期沉沦于罪恶。他的思想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他的主张影响、也因此维持了中华文明,而不至于重蹈其他古文明的复辙――它们的沦落是人性放纵的结果。
世袭制即公权私有,是人性贪与私的表现,它是导致社会混乱的根本原因。
后世的人们企图以西方文化的宗法制来证明孔子是世袭制的主张者。主要推理是以西方文化的宗法制来套用周的“亲亲”文化,而孔子是赞成周文化的。
这种逻辑确实有点张冠李戴。因为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西方宗法制是对于个人自由的约束;而周的“亲亲”文化体现的是家的特性,即亲情。上世纪30 年代,中国的一些启蒙者就上了当,拼命攻击中国的家庭观念,例如巴金的《家》、《春》、《秋》等。但是过了近一个世纪的现代中国,人们仍然希望《我有一个家》,或者主张《常回家看看》。无论任何力量都无法破坏中国的这一个“家”,它是父母和子女的血肉亲情。
孔子欣赏“亲亲“文化,这是他的所有理论的基点,但是孔子主张将“亲亲”文化广延至整个社会,而不能固守于一家之私。事实上,在这里孔子已经和人性的缺陷分道扬镳了。它是中华文明从低级向高级,从感性向理性,从野蛮向文明发生质变的起点;也是一个向高级文明进步的出发点,孔子因此而提出了“仁学”理论和“大同”构想。
大量的言论说明了孔子的思维路径。孔子在赞叹尧、舜、禹之后说到:“虽有周亲,不如仁人。”(18)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19)显然,孔子并不赞成世袭制。
世袭制导致权力的残酷竞争,对于皇族自身也难幸免,何妨其他。王夫子就这样总结:“商始兴而太甲放,周始兴而成王危,秦并天下而扶苏自杀,汉有天下而惠帝弗嗣,唐则建成死于刃,宋则德昭不令其终,汔乎建文之变而憯尤烈。”(20)
一般认为孔子主张禅让制,因为他所崇拜的尧舜就是禅让的,所以禅让说一直成为后世儒家的美谈。孔子的言论中对于临大位而谦让的君子风格倒是极表钦佩,例如: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21);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22)等等。都是在表彰那些谦让有德之人。
尧、舜、禹之间的禅让是千古佳话。古籍载,尧的儿子丹朱“不肖”,尧决定传位于舜;舜号有虞氏,相传尧时洪水汜滥,舜继位后,命禹治水,将水患平息。
舜传于禹的过程是很有特色的。在这之前,禹的父亲鲧犯了严重的错误。鲧也是治水的,但是“我闻在昔鲧湮洪水。”(23)湮,填塞也。他甚至费尽心机“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24)结果“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传说中的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这里的“帝”指的是天帝。
按说,这个死囚犯的儿子是绝对不能委以重任的。但是在鲧被杀以后,“尧崩,帝舜问四岳曰:‘有能成美尧之事(治水之事)者,使居官。’皆曰: ‘伯禹为司空,可成美尧之功。’舜曰:‘嗟,然!’命禹:‘女平水土,维是勉之!’禹拜稽首,让于契、后稷、皋陶。舜曰:‘女其往视尔事矣!’”(25) 是不是有点太开明了。
舜帝爷以人为本,不计陈规戒律任用大禹,终成治水大业。这个时候的西方人都躲进诺亚方舟,要是知道东方一片太平,岂不羡慕死了。后来舜帝爷干脆把皇帝位让给大禹,也因此把孔子感动得喊天呼地。
人性有些时候是非常高尚的,有些时候却渥浊不堪。所谓禅让制在后世就成了权臣窍天下的把戏了。例如西汉末的王莽就是以接受禅让建立新朝的。汉人班固因此骂道:“王莽始起外戚。。。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肆其奸惹,以成篡盗之祸。。。及其窃位南面,处非所据,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26)
到了东汉末,曹丕也就是以禅让制夺位的;而他的子孙却不得不禅让于司马懿的子孙。有的人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之是不赞成。这种禅让后来也发生过,但是受禅者即以强凌弱,后世的乱臣贼子的骂名倒也就咄咄有声。
孔颖达认为:“天下为公,谓天子位也,为公谓揖让而授圣德,不私传子孙,即废朱、均而用舜、禹也。”(27)孔子反对世袭制而欣赏尧、舜、禹间的禅让制,但是并没有证据说明他主张禅让制。孔子对继承方式的表态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把“选贤与能”放在全句的背景下来理解,颇似全民公投。
梁啟超评论董仲舒言灾异的“天人感應”说,是远绍孔子之述春秋。他說:“孔子小康之义,势不得不以一国之权讬诸君主,而又恐君主之权无限,而暴君益乘以为虐也。於是乎思所以制之,乃于春秋特著以元統天,以天统君之义。”又说:“孔子盖察夫据乱时代之人类,其宗教迷信之念甚强也,故利用之而申誓之也。”(28)以此见之,孔子及其弟子们对于权力的传承固然没有提出具体的方案,但是却费尽心机于权力的制约,也是在淡化权力。
五)启示:
不过从现代人类公权管理的种种方法看,美国人是最有效的,就在于社会头上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上帝,倒也是继承和发扬了孔子们的主张。
近代世界史上,美苏的争霸是一段很值得玩味的史实。为什么对抗以苏联的失败而告终?分析结论种种,如果从“公天下”的角度来探讨其中的究竟,也别有启示。
分析美苏的政权结构和性质,很容易在表面上得出结论,美国是私有制的国家,而苏联是公有制的国家。
进而问:既然公有制是社会的进步,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压迫的结果,意味着生产力的解放,又为什么失败了?
如果进一步探讨,又能够很容易得出结论,苏联是社会财富的公有、政治权力的私有;而美国则反之,是社会财富的私有、政治权力的公有。
“公天下”无非是包含两个基本的方面,社会生产资料的公有,及其派生的政治权力的公有。根据事实和理论,又可以得出结论,是政治权力的公有真实反映了“公天下”的特性。它回答了,比较美、苏的制度,到底谁代表了进步。
这一点,我们自己的历史也给予我们刻骨铭心的启示,这就是蜡宾之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