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宪政的民主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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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克林顿·罗西特为爱德华·S·考文的《美国宪法的“高级法”背景》所写的序言中指出的那样，“对宪政政府的信仰是美国传统的核心”。[1]从政治制度的设计来看，美国式的宪政就在于：美国人相信，“民主与宪政之间并不存在内在的冲突”，[2]当美国人提起民主时，他们心目中所能想到的常常是一幅宪政的蓝图，而宪政的思想和程序亦不会阻碍民主进程。

然而，正如人们回顾美国历史经常看到的那样，尽管这种信仰是那样的坚韧，然而，一旦政治机器发生故障，变革的风云笼罩这个国度时，人们拿起搬手首先想到的就是检查宪政与民主这两个齿轮之间的咬合。2000年美国大选所暴露出来的宪政与民主之间冲突再一次引发了人们的思考。在其新作《美国宪政的民主之维》中，年近90高龄的罗伯特·A·达尔（Robert Alan Dahl, 1915-）以一名资深政治学者的身份再一次将美国宪政的民主问题提了出来，为宪政与民主之间的冲突提供了新鲜的思考。

一、宪政与民主的冲突

普通美国公民对宪法表现出的那种近乎宗教式的崇拜在任何一种制度下都是罕见的。美国宪法诞生200年之际，美国学界进行了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宪政研究再次成为学术界的一个热门话题。学术界几乎众口一词地表达了对这部宪法热情洋溢的赞美。

然而，这并不能说明宪法体系是铁板一块的。对宪法的挑战来自各个领域，不仅有老生长谈的种族隔离，而且还包括了经济平等、女权运动等等各个方面。单就其制度性的缺失来讲，2000年美国大选出乎人们意料的结果给美国宪政所造成的尴尬是挥之不去的。

据美联社对50个州最终选票所作的调查显示，在这次大选中，戈尔得票总数是50996116张，而布什的票数是50456169张，落选的戈尔在大选中竟比当选总统布什多出了539947张选票。也就是说，在这一次戏剧性的大选中，布什以“少数人同意的多数票”击败了戈尔“多数人同意少数票”，成为美国新千年的总统。这种结果使以往仅仅存在于理论层次上的推演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美国宪法所体现的“程序正义”使少数人战胜了多数人的意志：在民主制度的国家里，少数决定了多数！然而，达尔告诉我们，这在美国宪政发展的历史上屡见不鲜，不算这次大选，少数战胜多数的选举在美国达3次之多，而没有形成选民“第一选择”的选举更达9次之多。

2000年总统大选在美国国内，甚至是整个世界形成一次强烈的震荡，这场震荡的“震中”就是美国宪法，这部人类制宪史上“年龄最长”的宪法。不仅如此，9.11恐怖事件以来，布什政府的一系列行为更成为严格的宪政主义者抨击的对象，甚至有人称布什政府在一系列问题上的做法是自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和理查德·尼克松（Richard Nixon）以来最为严重的对宪法的冒犯。

一个支撑着美国政治结构、居于“美国精神”核心的宪法文件已经经历了两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在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一样变动不居的世界中难道只有美国宪法的原则是一成不变的？举世瞩目的2000年美国总统大选再一次暴露了美国宪法的民主缺憾：选举人团能挫败多数人的意志，宪法挫败了民主。一直将宪法奉若神明的美国人开始重新思考他们常常是无须思考的问题。人们思考的角度可能各有不同，但人们可能都无法绕开这样一个问题：美国的宪政在何种程度上是民主的？新的宪政危机将美国宪政的民主维度再次暴露出来。

二、达尔的忠告

对于宪政与民主制度的冲突，在其新作《美国宪政的民主之维》中，达尔给出了自2000年美国大选闹剧以来美国学者最具煽动性的回应，其对宪法的批评更是激起了大多数美国人的同感。达尔以最为简洁的语言向美国人民发出了忠告，号召人们改变思考宪法的方式。

达尔指出：

“55个像我们一样的凡夫俗子通过了它，而实际签署这一文件的却只有39人，其中大部分是一些奴隶主。非唯如此，这一文件仅在由十三个州、不到两千人的投票中被通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早已作古，为人们遗忘。” [3]

在回顾历史的基础上，达尔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还在为这样一部宪法束手缚脚呢？”[4]

作为一位政治现实主义者，达尔对宪法的审视是尖锐的，而不是像别的著作那样充满了溢美之词。然而，作者并没有因此而走向相反的方面，即以悲观厌世的态度来对美国的宪政体系求全责备。

达尔的这本书获得普遍的好评，这不仅在于其学术性，而且还在于它的通俗性。《选择》月刊认为，这是一部“生动而又具有挑战性的小册子……一部雅俗共赏的小册子”。达尔该书的雏形形成于在作者在耶鲁大学主持的卡斯特讲座[5]，因此，书中的讨论常常是简洁而又清晰。达尔承认，他的写作意图并不是要写一份政治论文，而是要鼓励美国公民去改变，如果不是美国的宪法的话，至少也是他们思考宪法的方式。[6]正如《出版家周刊》的评论文章所认为的那样，在这方面，达尔是成功的。一位读者这样评论道：“我一看到这本书就沉醉其中……”

正如一个评论者说的那样，与其说这本书告诉了我们答案，还不如说它为我们提出了问题，一些值得人们深思的问题。在这部富于“煽动性”而又不乏深度的力作中，达尔的讨论让美国宪政制度最底层，很少为人提及的问题浮出水面，必将成为美国宪政民主研究的又一部经典力作。

三、宪政的民主之维

达尔该书内容广泛，从国父们制定宪法到2000年总统大选均无一例外地进入作者的视野。达尔不但从历史的角度追踪了美国宪法的制定，而且对宪政的运作、宪政与民主的冲突、政治制度的比较等各方面做了深入而又简洁的论述与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展望了美国宪政制度的民主前景。

美国《出版家》评论认为，达尔这本书透视了美国宪政体系与民主信仰之间的紧张关系。达尔的预设是，“应该这样看待我们的宪法，它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套基本的制度和实践，为着最大限度地发挥我们的能力而设计，并且以实现种种民主价值为目标。”[7]在这一前提下，达尔直言不晦地指出，作为现实民主政治的一个工具，美国宪法是失败的。达尔认为，在宪法的制订之初，国父们不但没有任何成功模式据以借鉴，而且，对无拘无束的民主亦心存疑虑。达尔在该书的第二部分列举了奴隶制、选举权、总统选举程序、参议员的选择、参议院中的平等代表权、司法权以及国会权力等项目列数了美国宪法的非民主成份。[8]因此，美国宪法的不民主是明显的，这不但包括了对选举权的限制、奴隶制、还包括了性别不平等、社会保障……。然而，这些被批得千疮百孔的内容并不是达尔作品的核心，在此之外，达尔尖锐地指出了美国宪法两个不民主的方面：选举人团制度和参议院制度。在达尔看来，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都将选举局限于地域而不是人数，为了照顾那些较小州的利益，整个国家的政治权力常常发生偏差。达尔将自己的讨论限于学术探讨，但亦表达了对美国宪法的建设性意见。他希望，他的学生能看到一部更民主的美国宪法，而如果人们要着手却做这件事的话，达尔认为，有两点是可行的，即改变总统选举中的选举人团制度和参议院制度。

这一部分也因此而成为批评者关注的一个核心。批评者认为，达尔该书“基于不堪一击的假设”。甚至有批评者认为，达尔“没有意识到，或是根本就不理解国父们对民主的那种不信任……作为一个耶鲁大学政治学的教授，他缺乏对美国政治学原则的基本理解”。达尔那种将宪政视为民主的工具的看法更是让那些保守的自由主义者感到难以忍受。在他们看来，国父们明智地选择了共和以对抗民主，少数人的权力在共和的庇护下远比处于暴民的统治下更为安全。

达尔采用了比较研究的方法将美国宪法同其它民主国家的宪法作以比较，并试图揭示美国宪法的病症。《出版家周刊》的评论文章认为，“或许达尔的批评中最具启发意义的是他将我们的政治体系与其它稳定的民主国家之间进行的比较”。人们认识到，那些以多党制为结果的比例代表制和那些联合政府提供了一种“民主平等” 的纯粹形式，而对美国的政治体系产生实际影响的不是公民中的大多数，而是那些院外游说集团。

这些内容集中体现在该书的第三章，达尔将美国宪法同其它西方国家的宪法做了比较。达尔的问题是，“在那些最可与美国相比，并且民主宪政制度连续地长期存在的国家中，没有一个国家采取了美国的宪政体系。更公正地说，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美国宪法。为什么？”[9]

达尔认为，这一问题与美国的两院制、不平等的代表制、宪法审察制度、选举制度、两党政治以及总统制密切相关。为什么美国的政治体系与别的民主政治如此不同？其实力和缺陷何在？这成为达尔关注的核心。

在人们行之有效的各种政治制度之间，存在着永远不可通约的冲突之域吗？人们注定要在变动不居的博弈选择中忙于计算偏好，接受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困境吗？就宪政与民主的关系来讲，民主要求全体公民偏好的累积最大化；而宪政则以规则的先定约束为特征，限制了民主选择的框架。民主能在多大程度上忍受画地为牢的自我禁锢？换句话说，宪政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是民主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制度设计自身的困境为文化的解释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书目信息：Robert A. Dahl, 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1] 克林顿·罗西特：《序言》，载爱德华·S·考文：《美国宪法的“高级法”背景》，强世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页。

[2]克林顿·罗西特：《序言》，载爱德华·S·考文：《美国宪法的“高级法”背景》，强世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页。

[3] Robert A. Dahl, 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2.

[4] Robert A. Dahl, 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2.

[5] 卡斯特讲座由卡斯特（John K. Castle）资助，以纪念他的祖先，耶鲁大学的一位创立者，尊敬的詹姆斯·皮尔庞特（James Pierpont）。该讲座由著名的公共人物主讲，旨在推动对社会和政府的道德基础进行反思，加强个体于我们错综复杂的当代社会中面对的道德问题的理解。以往的卡斯特讲座曾有米切尔·沃尔泽（Michael Walzer）、史蒂芬·霍尔姆斯（Stephen Holmes）这样的学界名人主讲。该讲座的讲义一般由耶鲁大学出版社结集出版。

[6] Robert A. Dahl, 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1.

[7] Robert A. Dahl, 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3.

[8] Robert A. Dahl, 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5-20.

[9] Robert A. Dahl, How Democratic Is the American Constitu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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