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儒家话语下的宗教与信仰
古一思 发表于 2009/11/30 09:52 一品 各抒己见 (www.ywp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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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有信仰吗?照说不是个问题。其实一直是一个问题。所以成为问题,是由于迄今为止,绝大多数西方人都认为中国人没有或者缺少信仰。中国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十足的底气。学术界更长期存在争论,至今仍未能在这个问题上给出妥切的答案。
中国不是有佛教和道教吗?难道不是信仰吗?
这里,需要对信仰一词稍作分疏。所谓信仰,应该指一种带有宗教意味的终极关怀。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之后,经历了繁复的本土化的过程。它在中国社会裂分为两条途径。往知识阶层里面走,出现禅宗,禅宗流于智辩,其信仰的成分大大减低。往民间社会走,出现世俗化的趋向,香火虽盛,信仰却不能说是牢固不移。民间宗教的适用性取向和为我所用的特点甚为明显。
至于道教,属于自然宗教性质,神出多门,不易取信。如果以西方的宗教理念来衡量,终极关怀一词宜乎与佛道二教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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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儒家呢?这涉及学术界的一个争论,就是儒家到底是不是宗教。我个人不赞成把儒家宗教化。大史学家陈寅恪先生也明确讲过“儒家不是真正的宗教”。
儒家虽不是宗教,但儒家一向有重“教”的传统。“教”是儒家思想的应有之义。其“教”应解释为教化之“教”。因此唐宋以还盛行“三教合一”的说法,可以看作是“教化”思想的殊途同归。因为佛教和道教,实际上也担负着对其拥虿和信众的教化任务。
儒释道“三教”对“天生蒸民”的态度,都是以“教”而“化”之相期许。
中国文化的这一特异之点,使得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宗教战争,中华民族也从来不排外。这也就是,孔子的弟子子夏为什么能够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孔子还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试想这是何等气魄!《易经》的系辞则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中庸》也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所谓“大”者,就是能容能化。
这是儒家的文化态度,也是儒家的包容精神,同时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态度和中华民族的包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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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应该对这种现象作怎样的解释。
大史学家也是大思想家陈寅恪说:“中国自秦以后,迄於今日,其思想之演变过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陈著《金明馆丛稿二编》页282)按佛教的说法,佛陀出世是一件“大事因缘”。陈寅恪先生把宋代新儒学的产生与传衍,看作是中国思想史的“一大事因缘”。这样说的道理何在?主要因为通过宋儒的改造融解过程,终于使外来之佛教完成了实现中国本土化的最关键的步骤。
儒家从先秦两汉一直到宋代,经过几个发展阶段。春秋战国时期是思想家的思想。汉代儒学成为和社会制度结合起来的学说。宋代大儒朱熹出来,创建理学,使儒学成为系统的哲学思想。宋明理学吸收了道教和道家的思想,吸收了佛教特别是禅宗的思想,实现了空前的思想大汇流。由于是儒释道三家融合过的思想,所以可以称作“新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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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为什么有如此的包容性?我认为,主要由于儒家不是真正的宗教。不是宗教,所以没有排他性。孔子思想涉及历史、文化、制度、人伦各个方面,但对宗教与信仰问题他似乎有所保留。他的名言是“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远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以及“子不语怪力乱神”等。他雅不情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发表意见。
“祭神如神在”最多是要求祭祀的人应该对神保持一种礼敬的态度,而不是必然的信仰。因为当孔子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对信仰对象作了一种假设,而信仰对象是不能够假设的。“敬鬼神而远之”也是表达对鬼神的一种礼敬的态度。
我们由此看到了孔子思想在宗教与信仰问题上所有的和所没有的东西。
有的,是礼仪和礼敬,没有的,是终极意味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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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强调“执事敬”、“修己以敬”、“行笃敬”。孟子释“义”的时候也说“行吾敬而已”。早期儒家已经把“敬”视作社会人伦甚至生之为人的基本价值。宋儒深悟此理,更大张旗鼓地提出“主敬”的概念。“敬”既是道德伦理,又是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普遍持久的人文指标,不妨看作是中国文化话语里面的具有永恒价值的道德理性。
孔孟等先秦儒家和宋儒提倡“主敬”,目的是要使中国人的文化性格庄严起来。如果说在宗教与信仰层面,儒家思想尚留有某种空缺的话,那么“主敬”思想的提出,应是一种恰如分际的补充。
何谓敬?敬是自性的觉照庄严。觉照系佛家语,有虚明照澈之意,也可以解做人的本性的庄严。所以《中庸》里说:“自诚明,谓之性。”又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以及“齐庄中正,足以有敬”。“齐庄”就是庄严,也就是人性之庄敬。“至诚”则不失觉照,不为俗尘物欲所遮蔽。二程子则说:“当大震惧,能自安而不失者,惟诚敬而已。”(《二程集》下,页1227)当一个人遇到某种不可抗拒的意外,遭遇大的变故,身心受到大的震撼,却能够安稳自定,而不手足无措,只有牢固秉持诚敬之心的人,才有可能做到。
这种情境之下,诚敬已经成为当事人的不可移易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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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二程子说:“君子之遇事,一于敬而已。”(《二程集》下,页1221)而切忌“简细故以自崇”,也就是不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琐之事来安慰自己。也不自作聪明,“饰私智以为奇”。也就是不施用一些小技巧来搪塞蒙蔽自己。因为这些都是内心缺乏诚敬的支撑,亦即没有信仰。
信仰之境的“敬”,可以使一个人的意志不发生动摇。所以孔子说:“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怎样使得自己的“志”不被夺去?按马一浮先生的解释,“敬”就有这种奇妙的作用。他说:“何以持志?主敬而已矣。”(《马一浮集》第一册,页108》)又说:“以帅气言,谓之主敬;以不迁言,谓之居敬;以守之有恒言,谓之持敬。”
这是告诉我们,如果要让此一“诚敬”之心守之有恒,持之不迁,则“居敬”和“持敬”是必不可少的修持功夫。“居敬”、“持敬”,才能“主一”。也就是二程子之一的弟弟伊川所说的:“主一者谓之敬。”(《二程集》上,页315)如此来解释、界定“敬”,显然已使“敬”的价值义涵带上了终极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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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和敬是连同在一处的。不诚则不敬,不敬也就没有诚。二程子说:“诚然后能敬,未及诚时,却须敬而後能诚。” (《二程集》上,页92)诚敬,诚敬,敬则诚,诚则敬,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而且诚与信可以互训。按《说文》:“信,诚也。”段注曰:“诚,信也。”无诚则不信,反之,无信亦无诚可言。中华文化立国之大本和立人之大德,无非诚信二字。益信“敬”之为德具有终极价值,是不诬也。
“敬”还与礼仪的重建密切相关。孔子说:“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如果用一个概念范畴来表达礼仪的内涵,那就是“敬”。中国自古号称礼仪之邦,主要是有“敬”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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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的反面是放肆,是怠惰,是漶漫。故马一浮说:“圣狂之分在敬与肆之一念而已。”所谓“一念”,即是内心深处的一点灵明,也就是唤醒“敬”的觉照。
因之,信仰是终极,诚敬是本体,功夫在约束。
所谓“约束”,就是“约之以礼”。所以孔子说:“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意即一个知识广博的人,如果懂得用礼仪来约束自己,便不至于做出不合适的举动来(《论语·雍也篇》)。孔子还说:“以约失之者鲜矣。”(《论语·里仁篇》)意思是,由于约束自己而发生过失,这种情况太少见了。
“约之”,也就是建筑在理性自觉基础上的自省之道。孔子说的“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都是需要自省的内容。自省的目的,是要保持诚敬忠信。忠信有疑,就是诚敬有疵。改变之道,在于“克己”,在于“修己”。孔子“克己复礼”一语,释证缤纷,莫衷一是。其实“复礼”就是复性,也就是恢复诚信,重构“敬”的价值本体。
而做到了诚敬和诚信,也就达到了“仁”的境界。然则圣人“克己复礼为仁”的“六语掾”,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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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认为,“敬”之一字,足可唤醒个体生命的人性尊严,足以维持社会人伦的基本价值。“敬”既是道德伦理,又是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永恒的人文指标,也是中国文化背景下具有终极价值的道德理性。
中国人不是没有信仰。我们的信仰不在彼岸,而是在此岸。即事即理,即心即理,即性即佛。不必登舟,无须拾筏,此岸同样可以实现超越。中国人精神信仰的特点,是不离开自身,不著意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