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一对婆媳在被隔离的日子里
qju 发表于 2020/02/23 13:37 一品 百草园 (www.ywpw.com)
武汉。一对婆媳在被隔离的日子里
原创 我是九爷
自述人:李奕
1
婆婆是农历腊月十三那天从江苏老家来到武汉的。自己带了三袋子家乡土特产还不够,每天跑不下三遍菜市场,家里阳台上腊鱼腊肉腊肠飘舞,搞得人整颗心都提前步入过年的节奏,连上班都有几分懒散。
更懒散的,是老公许业。打婆婆进门的那一刻起,此人秒变巨婴,袜子也不洗了,每天摊给他的家务也不做了,一上饭桌就这事那事的,就连辅导儿子乐乐作业,也山呼海啸地……如若从前,我一定会不由分说跟他打一架。
可是,结婚八年,我再也不想因为这点破事搞得婆媳关系一直箭在弦上了。毕竟我也是当妈的人了,我了解那份汹涌的母爱是什么样子的。更何况,公公因病去世五年了,独居的婆婆一年到头也就跟我们生活这么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也没有伤害到我,而且我也算是半个受益人,我又何必像前几年那样,怒不可遏呢?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就是不那么较真了。更何况许业也算是个自觉的人,只要婆婆一离开,他吃完饭后就去刷碗,陪儿子做作业时秒变慈祥老父亲。所以,一年中有那么几天,让他抛下所有角色,单纯地做“好吃懒做的傻儿子”,我忍了,也认了。
但我跟婆婆的关系一直客气有余,亲热不足。能够处成这样,已经算是婆媳关系里的上上签了。
进入腊月小年之后,陆续听到一些关于病毒的传言。我劝婆婆少出门,就算非得要出去,也戴上口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是,她抱着那句“该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的话,继续一天去好几趟菜市场,每次都绝不空手而归。她来了没几天,我们一家三口的脸明显越来越圆。
小年过后,武汉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我们的心理也越来越紧张。聊以自慰的是儿子放假后,很少出门,我和许业每天出门也戴着口罩。家里唯一的漏洞是婆婆,她一直非常无畏地出门,嘲笑我们胆小,然后,武汉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宣告封城时,她才有几分傻眼。
在忐忑不安中,怀着几分侥幸心理我们过了这个年。可是,大年初一,婆婆和我先后发烧,而许业和乐乐毫无症状。
2
我和婆婆的第一反应,把许业和乐乐送出去。
许业不肯,坚持要送我们去医院,可是,我们都跟他发了脾气,一方面医院现在都已经暴满,另一方面此时我们最想保护的人,是他和乐乐。
他们爷儿俩几乎是被我们撵出家门的。慌乱之中,许业给他在美国的同学打电话。同学出国多年,他家的钥匙一直在许业这里,定期去照看。同学毫不犹豫地说:“过去住,随便住。”
他们爷儿俩下楼了,婆婆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一样追出去,手里扛着两大袋子,里面装着她这些天囤积的各种食物。然后回到家里,婆婆号啕大哭,表示如果自己传染给了许业和乐乐,那她就不活了。
说实话,看着她哭,我心里的恐惧与愤怒齐发。我何尝不担心许业和乐乐,又何尝不害怕这恐怖的病毒,但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说这些还有用吗?而且,年前那么多天,全家就婆婆毫不防护地在“裸奔”,还嘲笑我们噤若寒蝉!
我不想理她,开始疯狂打电话、发微信联系朋友、同学、领导、同事,看谁有关系可以让我们接受检查。而婆婆呢,每隔半个小时给许业发条语音:“你发没发烧?”“乐乐精神头怎么样?”“吃饭了吗?”“袋子里的皮冻要放冰箱!”
我终于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先管好自己,你养的是一个儿子,不是一个傻子。”
她一点没觉得哪里不对,反而视死如归地怼了我一句:“要是咱俩真的得了那病,医院也进不去,那也没办法了。所以,只要他们没事就是万幸。”
我气结,把自己关在屋里,号啕大哭。这个病没让我绝望,但婆婆让我心寒。这世界上,就她儿子、孙子的命是命,她自己的、我的都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她就那样跑来跑去,我会中招吗?如果我死了,她就是凶手!
那一天,我哭过之后开始刷新闻,在意识到去医院无望后,我开始研究关于新冠病毒的常识。
说实话,越看心里越空洞绝望。我一遍又一遍测自己的体温,早上还是37.4,但到了下午一直38.7,尽管我什么东西都没吃,但肠胃却开始变得很不舒服。当我听到门外,婆婆一次又一次上厕所的声音后,我忍不住走出了卧室。
她告诉我,她拉肚子了。我心一沉。赶紧去找家里的药箱,里面有一些抗生素,还有石密达和两盒退烧药。我让婆婆吃下了石密达,又给她量了体温,38.4,犹豫着要不要给她吃退烧药。看了看她的精神状态,还好,我让她回床上躺着,嘱咐她一定要好好休息。如果我俩真的感染了,免疫力是最好的药。
可是,好不容易把她劝到床上,她又带着哭腔问我:“许业和乐乐会真的没事吗?”
我好不容易燃起的那点对她的同情,以及累积的一点勇气瞬间被她给扑灭了,我心烦意乱地回到卧室,再一测体温,依然未降,而且明显觉得四肢无力,我心中有点万念俱灰,瞪着天花板,连眼泪都没了。
3
晚上,婆婆做了饭叫我起床吃饭。我虽然没有胃口,但理智上觉得还是要吃一点,增强抵抗力。而且,我如果不吃,婆婆也不会吃。
我俩一个在餐桌,一个在茶几上,分餐而食。
这时,我手机响了,是我爸妈打来的。他们在石家庄,这个十一刚刚来到武汉待了一个月,每年如此。就为了过年时,让婆婆跟我们团聚。
看着手机上显示“妈妈”两个字,我的眼睛顿时就模糊了,想接,但不敢接,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才接了起来。
我动用了全部的力量让自己听上去很健康,告诉他们我们一家都平安无事,而且哪里也去不了,被婆婆喂得胖胖的,照相都出框了……
那应该是这辈子最难的通话吧,放下电话我整个人都是抖的,脸上全是眼泪。而婆婆那边,筷子与碗发出频繁碰撞的声音,可以想见她吃得有多香。
可是,当我抬头瞅一眼她时,她却满脸是泪看我,指着她的空碗说:“小奕,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妈,好好的一个孩子,活活被我给传染了。打今天起,我往死了吃饭,我要活下来,把你照顾好,把一个健康的孩子好好交到你爸妈手里。”
然后,然后你永远想象不到一个中老年妇女拥有什么样的战争力与求生欲。她拉肚子都拉到虚脱了,居然还能手持板斧剁她从老家带来的土鸡,然后,拿出砂锅炖炖炖。
我喝不下,她就拿出哄三岁孩子的劲头,“喝了,喝了妈给你拿块巧克力”,“你不喝,我今晚就不睡了”“喝了,喝了我就把手机还给你。”
她自己呢,喝得直往上呕,还往下喝。喝完了,就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张罗下一顿饭。每隔十分钟就会过来敲我的门:“小奕,热水放你门口了,都喝完哈。”“小奕,你测体温了吗?我体温没长也没降,这是个好事。”“小奕,你说咱俩产生的生活垃圾是不是也得消毒,不然垃圾也会传染人的,是不是?”
说实话,我已经在不断刷手机时,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而丧失斗志,整个人连床都起不来了,感觉死神随时都会把自己收走。
可是,关键时刻,婆婆那份无畏乐观与硬撑出来的状态,一次又一次让我觉得:我还有救。
那天凌晨三点,失眠的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婆婆房间里还亮着小夜灯。
隔着门缝儿,听到她嘴里说的全是:“阿弥陀佛,保佑我儿媳妇早日康复。”
婆婆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在她的信念里,佛主派发给每家每户的幸存者只有一个,然后,她把这个名额留给了我。
4
我推开她的房门,看到她拖着胖胖的腰身,满头大汗、满眼是泪地在跪长头,一招一式极尽虔诚。
那一刻,我对她所有的怨念都消失了。喊了那么多年的妈,只有这一次,我叫得最走心:“妈,咱谁也不求,就靠自己吧。打今天起,吐了也要吃饭,不困也要睡觉。”
“嗯,妈都听你的,妈早该听你的话。”
打那晚开始,我们婆媳正式结成同盟,在无法被外援的情况下,开始了艰难的自救。而许业和乐乐没有被传染是我们最大的强心剂。
我俩每天像喝药一样喝鸡汤,吃不下东西,就少食多餐。为了防止失眠,婆婆教我跳广场舞、做瑜伽、打八段锦。从来不知道,她会这么多东西。
她说样样通,样样松,打你爸生病走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能生病,不能走那么早,不能让我儿子没父没母……
看着婆婆,就会想起我的爸妈。许业是如何被他妈妈这样爱着,我就是如何被我爸妈疼着的。我期待自己还有明天,那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望爸爸妈妈,关掉手机,陪他们认真吃好每一顿饭,不再跟他们顶嘴……
自我隔离第七天,婆婆体温恢复正常。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
我们娘俩看着体温计显示的数字哭得一塌糊涂。我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测,结果令我们十分亢奋。
我们跟许业和乐乐视频,乐乐在视频里向奶奶比心,说:“奶奶,你就是超级英雄。妈妈,你也要加油哦。”
5
那一天,我和婆婆反反复复地确认这个胜利的数字,不停地在我们自己的体温记录表上写下36.5的字样,感觉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吉祥的数字了。婆婆甚至还幽默地跟我说:“等隔离解除了,咱天天去买3D彩票,就买3、6、5这三个数。”
然而,婆婆连续两天体温正常,我的体温却一直在38.4徘徊。在度过了婆婆喜讯带给我俩的喜悦之后,我的心情陷入低谷,是比之前更低的低谷——60岁的婆婆都能自愈,而30岁的我却毫无好转的迹象。
我的食欲变得很差,开始觉得自己好像胸闷得更加厉害了。令我更加绝望的是,做志愿者的同学把我的情况上报了好多天,但一直没有任何人跟我联系入院的事情。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锁了房门,关掉了手机,不吃不喝,任凭婆婆如何敲门,我都没给她开。
一方面怕传染给她,另一方面是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我不肯出门,也不开手机,更不肯吃饭,这让婆婆急得直哭。后来她干脆坐在我的房门口,自己在那儿说话。
她说公公去世的第三个月,她才发现自己崩溃了,有时候一天不吃饭都不知道饿,成宿成宿地不睡觉,满屋子里遛达,到后来,一走到窗边就想跳下去……
“那个时候,就是想死,觉得要是能去找你公公团聚,该多好,他得多惊喜。”
“想死想得太厉害了,连看许业从小到大的照片都阻止不了的强烈念头。我就想,那就死吧,反正许业也有自己的小家了,也不需要我了。但我想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那别人好戳我儿子的脊梁骨了。”
于是,一心求死的婆婆开始写遗书,先是交代家里的财产,然后是写对许业的嘱托,从好好工作,教育好乐乐,一直写到每天一定要多喝水,写到最后,发现自己根本就放心不下,根本就死不起……
婆婆毕竟是教师,她在没死成之后,去了医院,找了心理医生,确实如她自己诊断的那样,她患上了抑郁症。医生给她开了药,她一日日好转,“好转成在别人眼里还能再活四五十年的老太太。”
总有一天,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会让你笑着说出来。
房门外,婆婆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说着她自己的经历。可是,房门内的我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这些事情,如果不是这非常时期,我们将永远都不知情。一个寡居的老人,用自己粗浅的常识和最深刻的母爱自救,勇敢,也悲凉。
说到底,还是我们身为子女的粗心粗暴,以为父母就没有脆弱与难过,无坚不摧。
6
我流着眼泪,戴好口罩,给婆婆开了门。
她眼睛都哭肿了。
她说:“小奕,非常时期,妈没法带你去医院看心理医生,但妈妈觉得你可能也有点抑郁。所以,要不你也试试妈妈的土办法,也假装写遗书,你也是当妈的人啦,写着写着,你就没那么脆弱了。”
第一次,我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得没错,我仅是写下“亲爱的乐乐”这五个字时,我内心就翻江倒海地想活下去。
那天,我喝下整整两碗鸡汤,强迫自己听着音乐入睡。
2月14日,情人节,比浪漫更幸运的是,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床位。
社区派来的120车先把我送进医院,而婆婆也将接受隔离检查。
婆婆在家门口送我走进,对我说:“小奕,妈跟你从前是婆媳,这下是过命的交情,是亲母女了。妈在家等你,你要加油。”
我向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过后,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可以好好抱一下婆婆,发自内心地叫一声“妈妈。”
后续:今天是2月18日,被确诊患上新型冠状病毒的李奕状态平稳。婆婆的核酸检测则为阴性。
因涉及人物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