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自忠死的一种说法(3-4)
淮夷 发表于 2007/07/08 11:50 一品 人文历史 (www.ywpw.com) 主题字词: 张自忠 枣宜会战 襄河
三
为他的“汉奸”名声彻底地翻了案的,是他自己的行动。
三年后的1940年5月,日军为了控制长江交通、切断通往重庆运输线,发动了“宜昌作战”,也就是我们所称的枣宜会战。这时,他已经是国军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兼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又称右集团军)总司令,下辖除了他自己的第三十三集团军外,还有第二十九集团军、第二十八军团、第二十六军等部,总兵力达15万余人。他的任务是担任襄河河防及大洪山之守备,于是留了一部兵力固守襄河西岸阵地,将主力配置于襄河东岸,以迎击敌人进攻。[12]
从5月1日日军发动进攻,到5月6 日,激战六日下来,因为形势严峻,他决定亲自到襄河东岸去督战。部下纷纷劝阻,认为总司令应当坐镇指挥,不应该亲临前线,他执意不听,带着手枪营和右翼兵团的预备队第七十四师的两个团在7日拂晓渡过了襄河。在河东转战三日,他和河东各师陆续取得联络,逐步控制了局势。河东将士闻知总司令也在河东,士气大振,战斗行动更加有力,几乎将日军后路完全截断。[12]
日军调集了两个师团(总共参加枣宜会战的日军也只有四个师团),集中攻击他。他直接指挥的部队加起来只有2万余人,仅相当于日军1个师团,装备则远远不如,但他仍然坚持要留在河东和敌人周旋。战至15日,他在南瓜店十里长山被敌人包围。当时,他“手中可战之兵仅1500余人,而包围之日军则有五六千人”[12](注一)。部下数次建议他转移突围,都被他拒绝。
因为敌我众寡悬殊,到16日下午4时左右,他“身中七弹”[14](注二),战死在杏仁山脚下,成为“抗战以来,以上将衔集团军总司令职亲临前线,战死沙场”的第一人[14](注三)。时年49岁。抗战期间,殉国的集团军总司令共有两人,一个是1944年5月战死于黄河的第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 [16],另一个就是他。
他叫张自忠。
他的身后备极哀荣。“噩耗传出,举国震悼。当时国民政府发布国葬令,以张自忠与学界泰斗蔡元培先生共享国葬殊荣。”[14]蒋介石亲自主祭,同时“通电全军,表彰了张自忠一生的勋绩”[12],并题词“勋烈常昭” [16]。冯玉祥题词“荩忱不死”。[16]“延安各界也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分别为张自忠将军题写了‘尽忠报国’、‘取义成仁 ’、‘为国捐躯’的挽词。1943年张自忠殉国3周年之际,周恩来著文将其誉为‘抗战军人之魂’。”[14]
而当时已被共产党开除、困居四川的陈独秀的题词则格外意味深长:“岁寒然后知松柏”[16]。
四
很多迹象表明,张自忠的绝境是他主动要求来的。作为一个集团军的总司令,张自忠完全没有必要亲临前线。另一位在抗战中战死的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将军,是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撤退时被日军追上,不幸殉国的[18]。再比如第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刘茂恩将军,也曾身陷绝境。当时他奉卫立煌之令向黄河南岸撤退,被紧追上来的日军包围,数次突围皆告失败。幸亏忽然天气变化,雷电交加,风雨狂作,他才在黑暗和风雨的掩护下,顺利突出重围[19]。
我对李、刘二位将军并无任何不敬之意,但他们都是在撤退时被敌人追上的,而张自忠则是主动渡过襄河,以两个团加一个手枪营的兵力和敌人周旋。战斗都发生在东岸,如果他留在西岸的总部里,是不会有生命之虞的。他决定渡河时,部下就已经一致反对,认为太过冒险。到了河东,他和各部队取得联络后,日军调集两个师团集中攻击他,双方实力悬殊已显,这已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这块死地,已无生的希望,应当赶快转移。张自忠打了一辈子的仗,不可能不明白当时的处境。
当然,从我军在抗战中的很多英勇表现来看,置自己个人安危于度外的中国将领,绝非只有张自忠一人。比如李、刘二位将军,如果平时总是畏缩不前、望风而逃,也不会陷入绝境。上面的对比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是,结合张自忠其他很多的言行,我想,张自忠是带着“求死”的心去打这一仗的。这种心态很清楚地表露在他过河前给集团军副总司令冯治安的信里:“到河东后,如能与38D、179D取得联络,即率该两部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拼;设若与179D、 38D取不上联络,即带马之三个团,奔着我们最终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做好做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别或永离,不得而知。”[12]
再比如,有人说:“张将军平日衣着十分简便,但此次出战却穿上黄呢军服,带上中将领章,一反平日所为。”[21]那么,他应该在出战前做了必死的打算,所以才衣着如此整齐,宛如入殓时的盛装。
甚至早在1939年8月,他赴重庆述职,事毕回到防区前,到冯玉祥那里去辞行时,就已经是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态度了:“两人互道珍重,依依而别。走出去不远,张自忠又停住了。他预感到自己很难再与冯先生相见,决不能就这样与先生分手,他还要再看一眼自己的恩人,他还有话要对先生说,便折转身来,怀着诀别的心情回到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向冯玉祥磕了个头……,.冯玉祥因惊愕而语塞,但他内心明白,荩忱(张自忠的字)行此大礼,作这样的告别意味着什么。”[21]早在那时,张自忠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死在战场上了。
如果这种“求死”的气势激发了全军的斗志,最后取得战斗胜利,那当然最好。如果失败了,死在了战场之上,他也是心满意足的。抗战爆发以来,他“每战必预留遗嘱,抱定必死之心,亲临前线督战。大家既为他的英雄气概所鼓舞,也为他的生命安危而担忧。他的苏联炮兵顾问劝他说:‘高级统帅,不宜过分靠前。欧战那样激烈,总司令进至山炮射程以内,尚无所闻。’李宗仁也曾不止一次地劝告过他,但张自忠依然故我。”[21]
诚然,张自忠在西北军时就以勇猛著称(事实上,整个西北军都以勇猛著称,象常被人说“以勇猛著称”的就有宋哲元、孙良诚、吉鸿昌等人[7]),但我没有看到他如此“求死”的表现。当然,那是内战。但就是在长城抗战,面对着日本侵略者时,他也只是“亲临喜峰口前线,视察阵地,慰劳官兵”,在前线督战和视察阵地慰劳官兵的区别,我想谁都会看得出来。
抗战刚爆发时,正如我们在前面看到的,他所主张的还是“和平解决”。但到了当年12月7日,他又回到部队时,他却说:“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20]----这不是一句普通的激励士气的口号。他最后做到了这一点。
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是什么促使他产生了“求死”的心?
是因为他以前在西北军时,替冯玉祥积极打内战吗?1938年2月,张自忠对随军采访的《联合画报》记者舒宗侨说:“现在的军人,很简单讲句话,就是怎样找个机会去死。因为中国所以闹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军人的罪恶。十几年来,要是军人认清国家的危机,团结御侮,敌寇决不敢来侵犯。我们军人今天要想洗刷他的罪恶,完成对于国家的义务,也只有一条路--去死,早点死,早点光荣地死!”[20]
以前的军人认不清“国家的危机”,不能 “团结御侮”,大打内战,当然也有张自忠一份。他对冯玉祥忠心耿耿,中原大战失败后,才有机会跳出西北军这个集团的利益圈子,站在全国的利益立场上,认识到内战频仍,国运不振,外辱便会乘虚而来。当他反省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时,心里必然内疚。但是,内战的原因极其复杂,牵涉也极为广泛,如果细究起来,打内战的人个个都要“找个机会死”的话,当时的中国军人----包括延安----一个也剩不下来。就算张自忠的自律特别严格,他也不可能会认为内战的主要责任在他。虽然是千千万万个张自忠加在一起才打起了内战,但这么一个历史污点,是很难让他“非死不可”的。
或者是因为他丢了平津吗?他总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吧。他在事后和宋哲元的谈话中,两个人就“对于误信和平、贻误战机都感到沉痛和内疚。”[3] 到了1939年,他在接受《大公报》记者王淮冰、国新社记者高咏的采访时又说:“华北沦陷,我以负罪之身,转战各地,每战必身先士卒,但求以死报国。记者先生,西北军出了个韩复榘,我张自忠决不是韩复榘,他日流血沙场,马革裹尸,你们始知我取字‘荩忱’之意。”[22]
诚然,在卢沟桥事变中,他误信和平、贻误战机,对华北的沦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然而,这个责任不是他一个人的,力争和平解决,是宋哲元以下整个冀察政务委员会,乃至南京的蒋介石政府,所抱有的同一的方针。对此,他当然感到内疚,但是,他在抗日战场上的表现,已经足可弥补他当日的错误。何况,当时敌强我弱,以区区一个二十九军,是决不可能保得住平津的,在那种情况下,谁都难以作为。他刚到南京时,对采访的记者说:“自忠受命留平,因才识浅陋,力尽援绝,有负党国使命,贻误之处,实不敢辞。”[3]“力尽援绝”,是事实,“才识浅陋”,则显然不能算“罪”,而只是“贻误之处”。
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人们给他戴上的“汉奸”的帽子。
他本来就因为常和日本人交涉而盛负“汉奸”之声名,到了他当沦陷后的北平市长时,这个名声已经彻底地坐实了下来。当时全国舆论都指他为“华北头号汉奸”,报纸上的大字标题也饱含着人身污辱:《自以为忠》、《张邦昌之后》等等[3]。
光是报纸骂也就算了,他还亲身经历了人们对他的蔑视。他从北平脱险南下后,先到了济南。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老部下,但这时此人“对张已不再以礼相待,而是以讥讽的口吻说:‘以前我见你尽读圣贤书,都学了些什么呢?’一位部下竟如此对自己讲话,大大刺痛了张自忠的自尊,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负党负国岂我张某所为?当粉身碎骨,以事实取直天下!’”[3]
这件事并不是特例。当张自忠在济南求见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时,亲耳在门外听到韩说:“他当他的汉奸,我救我的国,来见我干啥?”[3]韩复榘是当年西北军的叛将,被蒋介石收买,背叛了冯玉祥。后来他为了保存实力,不肯抗日,丢了山东,被蒋介石枪毙。人格如此低下的一个人,都说张自忠是汉奸,张自忠内心的悲愤,可想而知。
不久蒋介石下令要韩复榘将张自忠押解南京。当时舆论方面把张自忠已塑造成“汉奸”,很多朋友都劝他不要去,生怕他因此成了平津沦陷的替罪羊,一旦有什么不测,那一世骂名,可就永远也洗刷不清了。张自忠对此中干系也清楚得很,但他自问“丢华北有过,当汉奸没份”,还是去了。陪同他南下的秦德纯为防万一,把他安排在三等车厢,自己和押解的人坐头等车厢。果然,到了徐州站时,突有“30多名青年学生拥到头等车厢的门前,要求上车搜查‘汉奸’张自忠。秦德纯因预有防备,不慌不忙地请四名学生代表上车谈话,并让他们到车厢内各处查看。学生代表未见张的踪影,只好下车而去”[3](注四)。这件事对他“刺激极深” [8]。
张自忠是山东人,父亲是个小官。他从小进私塾读书,后来上的临清高等小学堂教的仍然是四书五经。“可以说,张自忠从懂事起,就开始接受旧学的熏陶,父亲的影响和学校的教育,都毫无二致地归一于孔孟之道,因此,强调忠、孝、仁、义的旧道德从小便在张自忠的内心深深扎下了根。”[22]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当初投笔从戎,不去南方的革命军,而是加入北洋军队。他那时的革命意识应该是很淡漠的。
西北军也是一支封建色彩极为浓厚的军队。从这样的军队里出身的张自忠,自然事事都以“道德”来要求自己。中原大战之后,西北军土崩瓦解,众将有的投奔蒋介石,有的自由行动,他却说:“我们做军人的,很要紧的就是忠诚。现在西北军失败了,很多人背叛了冯先生,但我张自忠不会这样做。”[6]
这样的一个人,在被人当面攻击为“汉奸”时,在被报纸每天指名道姓地大骂时,他心里的痛苦,远非那些信口攻击的人所能想象。他到了南京之后,被撤职查办。这时抗战已经打响,淞沪激战正酣,他的老部队三十八师被改编为五十九军,驻守津浦线,他却困居南京。人们都目他以“汉奸”,他却无法申辩,舆论决不会再相信他的誓言,想要行动却又报国无门。在极端苦闷的心理下,他“开始沾染嗜好,抽起了鸦片烟。”[3]----他的内心已经被折磨到了何等地步!
但我想,他将来一死报国,以示清白的决心,当也是下于这极端苦闷的时候。张自忠毕竟不是会在鸦片的烟雾中消磨意志的失败者,这个山东汉子,象一根弹簧,外界的压力把他一压再压,压到了极限,当他重有机会爆发时,必然会爆发得地动山摇。所以,当他重又被任命为代五十九军军长,终于有机会杀敌报国后,他便处处显露出“以死洗冤” 的心态来。
在和老部下又见到面时,他就只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当时大家都哭了[20]。在徐州会战前的全军营以上干部会议上,他又说:“我现在有过,无论谁都可以打败仗,独我张自忠不能打败仗!我的冤枉,只有一拼与死,拿真实的战绩,才能洗刷干净!”[20]
在徐州会战中,张自忠“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个阵地,给官兵打气,与官兵们一起战斗。” [20]他自己给弟弟张自明的信也说:“吾自南下参加作战,濒死者屡矣。”[20]1938年10月12日,他升任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11月13日,又被任命为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又称右集团军)总司令。但他仍然在 “找死路”。在随枣会战中,他又“率幕僚及总部人员”渡过襄河(这条防线他守了两年),“亲赴第一线督战”[20]。在冬季攻势中,他“率领特务营,又一次东渡襄河,进至丰乐河附近的果园村督战”[20]。
幸运的是,这两次渡河,张自忠都成功地扭转了战局。我们无从得知在那两次,如果战事依旧不利的话,他会怎么做。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他最后一次渡过襄河后,面对着敌人两个师团,仍然不肯回到河西。被敌人重重包围后,形势已经很清楚,但他却不肯突围,固守阵地。
张自忠不会不明白当时的战场局势意味着什么,在日军尚未合围之时,他还派人陪同苏联顾问转移[21]。当他的参谋长李文田一再劝说他转移未果后,无奈之下说:“你实在不走,我可要走了。”按以往的张自忠的脾气,不枪毙了他,也要大骂他一顿,但张自忠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温和地对他说:“老李,你们谁都可以走,我是不能走。你们赶快走吧,不要管我了。”然后又命令他的参谋转移[12]。
显然,他在这时已下定了死的决心,因为他已经判断出形势不可挽回,不再要求别人陪同在一起牺牲。到下午4时,日军已经近在咫尺,他亲自上阵冲杀,被日军机枪打中。随从忙给他包扎,他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自己有办法。”[12]他拔出腰间短剑要自杀,被随从拦住。敌人已经冲了上来,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样死得好,死得光荣,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很平安。你们快走!”[12]
在渡河前他给冯治安的信里就说:“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到了弥留之际,他还念念不忘“这样死得好……,良心很平安。”
他的良心,终于可以得到平安了。他实现了自己说过的话:“我的冤枉,只有一拼与死,拿真实的战绩,才能洗刷干净!”
其实,在临沂战役之后,就再没有人说他是汉奸了。可他还记得自己的诺言:“当粉身碎骨,以事实取直天下!”
是早年的那些汹汹舆论,把他逼到了非要“一死以示清白”的境地。本来,作为一个集团军的总司令,张自忠不会不知道,他的职责是运筹帷幄,指挥前线的将士战斗,而不是凭着血气之勇冲锋陷阵。事实上,他死之后才半个月,他守了两年的襄河防线就在5月31日被日军突破,接替他指挥右翼兵团的陈诚中途上阵,无力回天,重庆和西南大后方的咽喉重镇宜昌失守。[19]张自忠的死,给中国军队造成了极大损失。
害死张自忠的,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当然是都日本侵略者。是他们对中国的侵略,造成了这一幕悲剧,和其他数不清的人间惨剧。对他们的谴责和历史责任的追究,是我们决不能忘记的。但是,张自忠本来是可以不死的----至少,本来是可以不那么早死的,如果他不那样积极地去“求死”的话。
旧道德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他太较真了,而以前人们对他的攻击,也太咄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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