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菜谱]龙虾沙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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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虾沙拉

陈九

十几年前的纽约是个云蒸霞蔚的年代。那时候，很多来自中国大陆的艺术家作家刚到纽约不久，立足未稳。他们在充份享受纽约的自由空气同时，也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撩开骄傲的面纱，露出自然朴实的一面。他们像天空散落的星辰，既闪亮又暗淡，即轻狂又沉重。但他们死活是改不掉不甘寂寞的本性，像春天的羊，一群一群地四处寻找聚会，寻找任何能喝酒能叫喊能触摸自己脉搏的机会。那是一段令人沉醉的时光，是一段充满动荡和真诚的岁月。自由，你真地知道什么是自由吗？只有和自由的人在一起时，你才真正享有自由。

我偶然认识姜小姐是因为一部电视剧的缘故。她正筹划一部反映纽约大陆留学生生活的电视剧，约我和几个人一起撰写剧本。顺便说一句，那时的漂泊艺术家们就是混不上晚饭，也要为自命不凡的生命找点儿意义，最起码也得挂在嘴上。到处都能听到稀奇古怪的各种构想和计划。不过像姜小姐这样涉足影视的当时却不多见。姜小姐为人爽快率直，很有北京妞儿的侠气。她高高的个儿，一个字，漂亮。据说她曾经当过时装模特拍过广告，有很多影视界的朋友。她的能量后来终于得到证实，居然搬来著名导演吴天明和著名摄影家赵非为她的电视剧当导演和摄影。

有一天，我和原西影厂的摄影师刘先生，原中央歌舞剧院的张先生一起，在姜小姐曼哈顿的公寓里商讨剧本。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付油画肖像，分明画的是姜小姐本人，随口说了一句，这画儿很像陈逸飞的风格。她一扭头，又得意又惊讶地说，你行啊，就是他的，是他给我画的。当时陈逸飞的名字已家喻户晓。西方石油公司总裁哈默博士四处为他办个展，大报小报时不时登出他的消息和照片。跟绝大多数纽约的中国艺术家命运相比，陈逸飞是个令人羡慕的神话，谁要跟他沾边好像一半就算走入主流社会了。真的吗？你认识陈逸飞？我喜出望外。姜小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一笑。我只好应和着，好，好，我喜欢他的画。没想到姜小姐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想认识他吗？我可以把他请到咱们这儿来。我不禁愕然。旁边的刘先生和张先生听了之后也兴奋不已。真的？那可太来劲了。

几天后的周六，一大早就被姜小姐的电话吵醒。老陈，晚上到我家聚会，逸飞也来。你给老刘老张他们打个电话。可别空手来，要不然立马把你们哄出去。我有些意料之外，没想到会这么快，连声说是。我们都知道姜小姐酒量过人，颇有女中豪杰的风范。她的别空手来虽然是句玩笑，但我们一定会多带几瓶好酒，趁这个机会好好尽兴一下，更何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当中就数老刘酒量好，看来今晚他定和姜小姐有一拼。不过说实在的，男的跟女的拼酒是最傻蛋的，根本没戏！甭看女的都说不会喝，逗你玩儿呢。看老刘今天怎么现吧。当天下午，离晚上还有一点时间，我和老刘老张就提着各自的酒瓶子，迫不及待敲开姜小姐的门。我带了两瓶茅台。老张是一大瓶日本酒，好像叫松花蛋或梅花党什么的。老刘举着一大瓶苏格兰威士忌，他说是名酒，叫步行者。我看着有点悬，喝这么一大瓶还楞说是步行者，能站稳了就不错。你琢磨琢磨，就这架式，三个老爷们儿提着一大堆酒瓶子，像爆破手似的，去敲一个单身女人的门。生活往往比艺术更荒诞。

餐桌上摆着一大盘龙虾沙拉，龙虾是生的，要沾着芥茉酱吃。还有其他大盘小盘，外加一锅俄式奶油浓汤。闹了半天姜小姐都准备好了。她对我们的提前到来并不介意，只顾一个劲冲我们喊，喝多了可别吐地板上，弄脏了地毯看我不把你们几个吊起来打。老刘二话没说，伸手就往龙虾盘里抓。姜小姐手急眼快，啪地一声打在他手上，等等儿，等逸飞来了再动这个。老张一个坏笑，你也真敢开牙，伸手就抓，剁了你这狗爪子都不多。老刘才不在乎。那时人的脸皮都比现在厚。生活越真实脸皮就厚，越虚荣脸皮就薄。

我们打开酒瓶子就开喝。大家喝啊笑啊，胡说八道啊，酒不醉人人自醉。其实醉酒并不是脑子糊涂，而是胆子突然大了，瞳孔突然扩张了明亮了，比如你四十岁，醉了就变二十岁或十几岁。你可以按这个岁数说话，别人也按这个岁数和你答茬儿。你说你不到三十岁就当处长，曾经给国务院总理起草过发言稿。他马上就说他的作品被意大利总统夫人收藏了，用纯金画框挂在卧室里。千万别问他怎么连意大利总统卧房都去过，要不然他再往下说可能就和意大利总统夫人有一腿了。我估计千古喝酒一个理儿，李白写天子呼来不上船，一定也是酒高人胆大才写的。皇上叫你都不理，懵谁啊，我才不信呢。哎，那盘儿龙虾呢？不知谁问了一句。听见没有，都醉成这付德行还没忘龙虾，肯定是装的。

姜小姐渐渐安静下来。她对我们说，吃吧吃吧敞开吃，估计逸飞今天来不了了。她这么一说我们倒不好动手，谁也不愿扫姜小姐的兴。虽然心里希望陈逸飞尽快出现，可嘴上偏故意不提这事。这时电话响起来，是陈逸飞。从姜小姐的语气上听，他好像因为一个画展的筹备一时走不开，今天过不来了。姜小姐说着把电话交到我手上，逸飞说跟你们哥儿几个道个歉，下次他请客。我们本来心里很失望，可听姜小姐这么一说又觉得不好意思。我们分别在电话里跟陈逸飞寒暄，相互表示未能谋面的遗憾。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我们嗓门儿都很高昂，一付老熟人的口气。估计陈逸飞也觉出这边是群醉鬼，语气显得十分轻松随便，不时地畅声大笑。老刘是搞摄影的，非要给陈逸飞拍一组肖像，还要和陈约时间。逸飞逸飞，我没喝多真没喝多，说话负责任。见过‘海上升明月’那付照片吗？对对对，一等奖一等奖，兄弟照的。最后电话终于回到姜小姐手里，聊了一会儿才挂断。

晚饭陈逸飞没来，可龙虾沙拉还是全部被干掉了。老张带的日本酒跟日本军国主义一样反动，它的后劲儿让每个人都吐成青面獠牙，当然姜小姐除外。不过我们坚持快速跑到洗手间，因为生怕被姜小姐吊起来打。剧本的雏形也终于出来了，是说两个刚到纽约的中国姑娘如何面对生活的考验。一个在奋斗中重建尊严，一个在红尘中沦落挣扎。无论成败，她们当初都是一样带着梦想带着冲动，带着对未来生活全部的爱涌入异邦。当光阴似水年华飞逝，心中纵有千种风情百般滋味，又会对何人提起？时间把一切化作几缕青梦，在夜阑人静的无言中随风飘荡。

大家其实谁也没真醉。回家的路上我们在月光下放声歌唱，直到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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